聊斋故事: 猴匪
成都向西五十里，有村曰乔家庄，坐落于群山环抱之中。此地峰峦如聚，怪石嶙峋，古木参天，常有虎啸猿啼之声回荡山谷。村民循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之古训，从不敢夜行。
然此处实为南北通衢要道，商旅络绎不绝。过往行商皆结伴而行，且必趁日间赶路。民间相传，五年前有张姓布商夜行独闯，遭猛兽追逐，虽侥幸保全性命，却遗落半车货物，背上留三道森然爪痕，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。
就是这般险恶之地，近来却生出更加骇人听闻之事。
时值暮秋，两个苏州绸缎商——王姓与李姓，为赶成都交货之期，仗着年轻气盛，各持棍棒短刀，决意冒险夜行。
“王兄，闻说此山有大虫出没？”李商拭去额间细汗，声线压得极低。
王商紧握刀柄，强作镇定：“官道人迹频仍，猛兽岂敢轻易近前？”
二人踏月疾行，但见星垂平野，唯闻秋虫唧唧。将至子时，眼看就要出得山去，不禁相视而笑。
忽一阵怪风卷地而起，树叶哗然作响。十余道黑影自路边巨石后窜出，月光下看得分明：皆是三尺高低、尖嘴猴腮的毛人，双目泛着幽绿光芒。
“甚么妖物！”李商骇极狂呼，棍棒胡乱挥舞。
这些小怪物矫捷异常，纵跃如飞，转眼已夺去二人背上褡裢。王商挥刀劈砍，竟被一矮小毛人空手架住。那物力气惊人，反手一推，王商便跌出数步之远。
不过瞬息之间，褡裢已被尽数掠去。毛人发出吱吱怪叫，携赃物没入林中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二人连滚带爬逃至山下，气喘如牛，汗透重衫。回首见无追兵，方才瘫软于地。
“完了……褡裢中有白银五十两，还有与张大户的契书……”王商面如死灰，捶地痛哭。
正绝望时，忽见远处灯火摇曳。二人挣扎而起，踉跄奔去，叩开一户农家木门。
开门老翁见二人衣冠不整、面无人色，惊问：“客官莫非遭了匪患？”
听罢经过，老翁捻须蹙眉：“奇哉怪也！老朽在此居住一甲子，只闻年关时节偶有匪患，却从未听说有三尺毛人劫道。”
老翁留宿一宵。次日天明报官，差役搜山整日，终无所获。
消息传开，乔家庄村民初时惊恐，然月余不见异常，渐复平常心。
时值初秋，村民苏二携妻儿赴二十里外岳家拜寿。归时暮色已深，岳母苦劝：“天黑路险，不若明早再行。”
苏二摇头：“明日稻谷待收，耽误不得。”
妻子怀抱三岁幼子，面露忧色：“前日商人遭遇……”
“那都是两月前旧事，官差搜山亦无发现。”苏二不以为意，“加快脚程，子时前必能到家。”
夫妻踏月而行。小儿在母亲怀中酣睡，小手紧攥外公所赠桃木小剑。
行至深山处，苏二忽闻林中有异响，似是许多小脚踩踏落叶之声。
“快走！”他拉起妻子，加快步伐。
刺耳长啸骤起，十余道黑影自树梢飞扑而下。苏二护住妻儿，看清来者正是传闻中毛人——遍体褐毛，眼放绿光，龇牙咧嘴。
毛人吱吱怪叫，抢夺行囊。苏二挥拳击倒一个，却觉这些矮小生物力大无穷。
混乱中，一高大毛人突扑向苏氏怀中孩儿。苏氏死命护持，却被另一毛人扯发吃痛松手。
“宝儿！”苏二目眦欲裂，飞身相救。
那高大毛人怀抱幼儿，纵身跃出丈许。小儿惊醒，哇哇大哭。毛人竟似懂得哄慰，轻拍孩背，哭声渐息。
苏二夫妇拼命追赶，却见毛人在山石间纵跃如飞，转瞬消失在密林深处。
苏氏惨叫一声，昏死过去。苏二这个七尺汉子，抱着昏迷妻子，在山中嚎啕不止。
村民闻讯，举火搜山整夜，一无所获。村正报官后，差役复来搜查，仍无功而返。
村中流言四起，或言山魈木客专抢孩童，或曰矮人国妖怪需童祭献。
第三日黄昏，村中最年长的乔三公拄杖至村正家。老者年近九旬，须发如雪，精神却矍铄。
“老夫幼时听曾祖言，明末张献忠乱蜀时，多有百姓遁入深山，与猴群杂处。”乔三公缓缓道，“据说猴群学人模样，甚至能仿人言。以老夫之见，这未必是劫匪，怕是山中精怪。”
众人觉其言有理，遂遣人往青城山请道士。
第四日午后，一青袍道士飘然而至。道人号云清子，眉目清朗，背负长剑，手执拂尘。
听罢经过，云清子闭目推演，忽睁眼道：“且往事发之地。”
众人引道士入山。云清子巡视四周，忽从袖中取出一面古铜镜，镜缘八卦符文隐约可见。
“此乃照妖镜，诸位请看。”道士将镜面对准山林。
众人凑观，无不骇然——镜中所映非是毛人劫匪，实为一群褐毛猴子，个个眼神灵动，模仿人行。那抢孩的高大“毛人”，竟是只苍老的白眉猿王！
云清子步踏天罡，口诵真言，数道符箓抛向空中。黄符无火自燃，化青烟没入林间。
不多时，一声长啸传来，白眉老猿自树顶跃下，跪伏道士面前，浑身战栗。
“孽畜，修行多年，颇通人性，何故反害苍生？”道士厉声诘问。
老猿似懂人言，吱吱作声，前爪作揖，目中含泪。
云清子凝视片刻，叹道：“原来如此。你幼崽被猎人所擒，便夺人子女以慰相思？痴念！速带路归还孩儿，否则天谴立至！”
老猿叩首如捣蒜，起身引路。众人随行，穿林越涧，至一绝壁前。但见藤蔓掩映处，隐有洞穴。
老猿跃入洞中，片刻抱出孩儿。那幼儿非但毫发无损，反面色红润，腕戴藤蔓编织小镯，手握野果，见老猿竟咧嘴而笑。
苏二夫妇冲前抱过孩子，却见幼儿伸手向老猿，含糊唤着“猴猴”，显是依依不舍。
老猿掩面似泣，自洞中取出褡裢，正是前日商人被劫之物。银两分文未少，唯褡裢撕裂一处。
云清子正色道：“人妖殊途，虽爱子心切，亦不该夺人骨肉。念你未伤性命，尚有慈心，今日饶你不死。此后当好生修行，勿再犯戒。”
老猿再拜叩首，长啸一声。岩洞四周忽现数十只猴子，齐齐向道士行礼，旋即隐入山林。
事后云清子告知村民，此老猿已在山中修行百年，几近得道。因幼崽被猎人所害，思子成狂，方率猴群模仿人类，抢夺孩童。
道士在山口设下结界，告诫村民勿伤猿猴，亦勿深夜上山。
商人取回银两，分半酬谢道士，半赠村中修建义学。苏二之子长大后，格外聪慧，尤善模仿百兽行为，乡人皆言此乃幼时奇遇所致。
此后山中猴群再不扰人，偶有夜行商旅，曾见白眉老猿坐于月下巨石，对月吐纳。见人亦不躲避，微微颔首，似在致意。
乔家庄村民自此深信万物有灵，不再滥杀山兽。山中猴群时或模仿人样，在村边遥观孩童嬉戏，然再未越雷池半步。